接到電話通知的時候，我人正在畫室收拾工具。
其實我真的沒有太意外，在最初與他熟識的時候，我就料到早晚會有這一天的來臨。當自己總是已經在心中做好心理準備，事情通常就不會讓人驚慌失措，因為人一旦有了最壞打算，隨之而來的只會是最沉穩的平靜，在心中深處。我把小朋友們的作品疊成一疊，放在畫室角落的辦公桌上，把木頭畫架排整齊，收到牆角將它們斜斜靠著，用拖把將地板上的彩色顏料積水緩緩擦掉，再拿到浴室裡用力搓洗、擰乾。
用力擰乾，一直使勁轉著、一直用盡力氣扭著……
鎖上畫室的鐵門，騎上車，說不上來為什麼，只是一心將油門轉到最底的位置。
一路狂飆。
※※※
燒紙錢，我們都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冷靜，去從事這件行為。
說好不會為他流下任何一滴眼淚，這是在那一次痛飲的夜晚，我們答應過他的。他說他這一生自從懂事之後，就不曾因為傷心而哭過，他不喜歡眼淚，所以希望如果有那一天到來，我們也不要為他哭泣。
我明白，他隨時都會選擇離開，只是我不知道，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。趁我們都不在的時候，他終於鼓起勇氣或是徹底拋棄了勇氣，跳了下去。我還來不及對他說任何一句話，就算是告別的話好了，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給我，他就這樣孤獨的走了，一個人。
想起，那一夜酒醉的時候，他說過，這一生始終是在很孤獨的狀態下度過，如果可以離開這個空間，那麼也讓他孤獨一個人離去，會比較習慣吧。
你習慣了自己的孤獨，我們似乎也習慣了你是孤獨的。
燃燒的紙錢不斷冒出灰色的濃煙。
※※※
你靜靜躺在那裡，睡去，永遠都不會再醒了。
你說過你喜歡做夢的感覺，因為那能讓你逃避現實，遠離這個讓你感到不安與無力的環境。你喜歡夢裡的世界，那是你的理想可以成功實現的空間，你說你在夢裡可以輕易得到幸福的感覺。
你在夢裡會夢見我們嗎？
※※※
MSN視窗裡，你的帳號不再顯示上線了。
你記不記得，在網路上我們總是對你說，加油，不要放棄，無論如何我們這一群好兄弟永遠都會陪著你，不管你發生什麼難過的事、遇上什麼樣的難關，都會有我們這群朋友幫助你一起克服、一起度過。
狗屁。我們其實什麼都幫不了你。
因為你的心靈已經徹底封閉了，因為你根本就已經不是那個你自己可以控制的人了，因為你的行為思想根本不再是一個有人性的人了，因為你的世界裡從來沒有在乎過別人對你的好、你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接受世界上存在美好的訊息……
其實當我們對你說「加油，不要放棄！」的時候，說穿了只是我們在安慰自己，因為我們都知道，對於你的事我們根本就無能為力。
※※※
我在告別式會場，播放了你給我的那張CD，我們約定好的。
雖然你在遺書裡對家人說道，不用為你辦喪禮，因為你不想麻煩別人，希望自己一個人可以安安靜靜的走，不需要讓這麼多人來送別。然而我卻還記得，曾經和你聊過，關於自己理想中的喪禮模樣，你說如果真的要舉辦的話，那你一定要將自己生前喜愛的所有歌曲，集合做成一張CD，播放給所有客人聆聽，因為這些歌曲是你長期以來，一直想要與大家分享的東西，只不過你總是缺乏對人群伸出手的勇氣，所以如果可以的話，希望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程，與大家共同欣賞這些你喜歡的音樂。
和你聊完的隔天，你就燒了這片CD拿來給我，還笑著跟我說，這個重大的任務就交給你了。我一直留著這張CD，想不到這麼快它就被播放了。
CD裡面有不少開心的歌，卻讓會場裡的人們聽著都哭了。
※※※
不知道認識你是不是一種慶幸，對我來說。
認識你之前，我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不開心的人、有這麼多不開心的事；認識你之前，我一直以為人只要能在腦海中轉個念頭，就沒有什麼事能夠永遠阻礙著自己、就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會不斷困擾著自己。
認識你，讓我知道原來在世界上，有一些人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，永遠都被其他力量佔領著、搶奪著，慢慢被剝削心靈、漸漸喪失了感性。
生命中遇見你，是件哀傷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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