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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當愛已成往事》


「撲通!」水彩筆堅定地落入一壺清水中,狸毛筆頭上兀自沾著新鮮的鈷藍色,在澄淨中色散漂染,慢慢向湖面透明擴張,不均勻的藍一絲絲滲入水的空隙,直到每個角落都充滿著兒時天空的顏色,如此單純、如此自然。攪了幾下寫意,再度拿起亮漆的木質筆桿,任由溼潤水分的筆尖,把淺藍色的眼淚滴還給一盂淺海。抬頭探視著畫紙,剩餘的空白依舊是幼兒稚嫩的臉龐,等待著歲月的鬼斧神工,一道道去刻劃未來、一筆筆去拼湊回憶……

「往事不要再提,人生已多風雨,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裡……」習慣輕輕哼著歌,在作畫的時分,畫架周圍只有呢喃歌聲與溼暈水氣瀰漫著,我喜歡這種氣氛,隔閡人世種種煩擾、憂慮,讓我完全地投入創作的情境。
「真的要斷了過去,讓明天好好繼續,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……鈴鈴」哼著哼著,伴隨歌聲進展的作畫思緒,被一陣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,「真是的,難道這就是現代人生活的悲哀嗎?」
一邊碎碎唸著,一邊放下筆桿,微歪的筆毛意外得到偷閒的短暫片刻,我走了過去,接起不常用的話筒。
「喂?」
「是楷宇嗎?」
「你撥這個號碼來時,曾經聽過是別人接的嗎?」
經常獨處的我,每每有來電拜訪時,總要抓住機會閒扯些無意義的話語。是自己太無聊?還是想調侃小世界外的人群?我不得而知,也不想面對自己的心態。
「上次你要我去士林找的那家裱畫店,好像已經收起來,沒再經營了。」她的語氣有些抱歉,有些怕令我失望。
「喔,沒關係啦,芸汶,已經關了門那就算了吧!」真的是不大要緊,我只是想找回一些回憶而已,裱畫店在或不在,對我來說,就如同畫紙上空氣的陰影,可有可無,但存在過。
「還有,我這次回學校……」她的語氣突然微弱、緩慢了下來。
「怎麼啦?」
「學校…李老師…老師他…」一向伶牙俐齒的芸汶,突然結巴了起來,有什麼事如此難以啟齒、欲言又止?
「李老師他怎麼了?」我試圖冷冷地問,卻感覺到有一股比誰都想知道的衝動,在血脈深處不安地隱隱起伏。
「李老師他得了血癌,末期了。」芸汶的聲音低低的,低到我的意識已無法追問,或者,當我要追問的開口剎那,已被層層浮現的過去種種包圍……

那是八年前的事,幾枝畫筆,幾張微黃的紙,一位華髮早生的美術老師,一顆衝動執著而不知後悔的心……

※※※
「其實你這邊的色調,層次可以再多做一些,光與陰影之間可以柔和些。還有,輪廓要準,構圖的時候要注意石膏像整體的動態感。現在把五官再描寫更深刻、更豐富,不要忘了石膏像的立體感和粉白質感。」他用手掌比了個範圍,然後把黝黑的半截碳筆塞回我的手上,慢慢向下一位同學的畫架走去。
「我已經畫完了耶……」自己在心裡深處陣陣吶喊,迴音響遍耳畔以致於聽不見老師說了些什麼。手中不甘心地搓著軟橡皮,一面凝視著我自認且頗滿意的「完成品」,反覆地把灰白色的軟橡皮撕開,纏繞,扭曲,變形,直到沒有一樣是我想要的形狀……

美術實驗班,我高中生涯已經就讀了二年的班級。其實我在國中也讀了三年美術班,那時候學校把美術班與資源班同歸類於特教組,意思就是負責特殊教育的機構,因此,我便常常笑稱自己跟資源班是沒什麼分別的。國中畢業,我認定美術就是我以後要走的路,順理成章地考取高中美術班,以為此後可以全心全意投入美術的專業課程,我以為。

「你不曾真的離去,你一直在我心裡,我對你仍有……」雖然唱的很小聲,細如蚊鳴的小聲,但在李老師向我走近時,我仍是停止歌聲並且努力將碳筆來回振動,振動地相當投入與認真。
「張楷宇,你最近碰到了什麼瓶頸啊?」他皺了一下眉頭,看了看我,疑惑地問。
他,並不年老,卻在髮鬢耳後悄悄冒出銀白繁星;眼角深深的魚尾紋,告訴我們他並不是一個嚴肅的人,但常常他卻是一板一眼地令人懷疑:老師你真的是教藝術的呀?
「啊…這個…沒有什麼瓶頸呀…」我在騙他,我知道。
「那麼,注意你這張的畫面,看到了沒?知道問題在哪兒了嗎?」
「沒有什麼問題呀!」我回答的乾脆,因為我真的看不出哪裡有什麼問題。
「你的中間色調太灰了,知道嗎?中間色調雖然是過渡黑與白的地方,但也有些微的豐富變化,這要畫出來,不然你的畫面會太死板、太單調。你去拿一張椅子坐著看我怎麼做。」

打光燈暖暖地把偏黃色的光,灑在石膏像周圍的空氣中,空氣中同時也摻著「唰刷」碳筆頭接觸MBM素描紙面的細細聲響。我歪著頭,看看石膏像,再看看李老師改我的畫,再看了看石膏像,高高的鼻樑,深深的眼眶,是羅馬的王者凱撒。凱撒大帝橫掃了西元前五十年的歐洲,也統治著二十一世紀的碳筆素描教學,至少在這一百五十分鐘的美術課,他統治著。
「這樣子色調不是豐富了很多嗎?」李老師用他沾滿碳粉的手,比了比畫面。
我點了點頭,看了看現在我的畫,發覺真的有些不一樣,但有些還是一樣。
「你好好畫,會有更多收穫與成長的。」他轉身走到洗手台前,扭開水龍頭。而我的手指頭,卻持續不安分的搓揉那塊,永遠不能均勻的軟橡皮……

「啊…這個…沒有什麼瓶頸呀…哈哈哈…」下課時,我的同學聖哥與芸汶在一旁訕笑著。
「怎樣啦?」這有什麼好笑的呢?我瞄了一下他們。
「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李SIR說這句話的時候,語氣是多麼的蠢啊!」聖哥諷刺地對我說。
「對呀,靦腆的跟什麼一樣呢!」芸汶笑得賊賊的。
「不過,楷宇你最近是怎麼了,畫畫的時候好像比較沒有耐心喔。」
「總之就是覺得自己畫得…畫得…有點悶吧!」我不太善於用具體的方法,向身邊的人訴說我內心的感受,尤其是用面對面口頭交談的方式。
「有點悶?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啦,也許是心情突然不適合坐著好好畫圖,也許是手與筆短暫失去協調的感覺。不要想太多,堅持一下應該就可以渡過這個時期。」芸汶用輔導人員的口吻鼓勵安撫,想一想也不無道理,但其實我的問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。
「走,回去上英文課吧!今天不知要考哪個章節?」
「今天是考文法吧!」
「什麼?」
「完了,完了……」

理所當然的,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,英文又考砸了。這一陣子,我不知考砸了幾次隨堂考,畫壞了幾張素描,也讓信心慢慢地低落、喪失。在不及格考卷的空白角落,我用中性原子筆畫出一條如鯨魚背脊的線條,再用鋼珠細小的尖端,緩緩拉出一條條鮮藍細絲,細絲默默地形成不知是藍天還是海面的倒影,鯨魚的身影不知是翱翔於天際還是悠游在深海中。線條悄悄構成片片塊面,在我看來,是偶然的巧合,不在於有心或者無意。
「這位同學畫的,不知是什麼畫派、什麼主義呢?」英文老師突然從我座位右前方出現,瞄著我的考卷角落處,一片不知所云的線條。
我低下了頭,無言以對且帶著羞愧。英文老師又回到黑板前,教著屬於遙遠西方那頭的語言,
我把視線移至窗外,竟然分辨不出外頭是陰雨還是晴天。

還記得,曾經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,我蹣跚走出市立美術館。在那個下午,美術館裡,無論是古典的文藝復興、奔放的浪漫主義、煇煌的印象派、詭譎的立體主義或是反骨的現代主義,竟沒有一樣,能讓我從中得到一絲感動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被感動的感覺呢?站在每件作品前,我冷冷地注視,心裡只是想著:
「這樣子作者是要表達什麼呢?」
「畫出了形象然後接下來呢?」
「把日常用品拼湊擺著,說得出一堆大道理就算是藝術,那麼這件作品的藝術價值,是在於物體本身還是衍生文字的解釋呢?」
在美術館公園的階梯上,我把這些疑問一一說給聖哥聽,他很有耐心的聽完。
「這些問題,你不一定現在就急著要知道,很多的疑惑,可能是你太鑽牛角尖……」他轉頭瞧了一下我等待答案的臉。
「啊…我不是這個意思啦!我們只是學生嘛,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也是相當有個性的,只是也可以多多聽取別人的見解,打開心胸容納一些不同角度的說法呀,楷宇。」
「你怎麼說話像個老師一樣呀?」我苦笑著說。
「我倒是建議你,這些問題可以去問李SIR。」聖哥拿起相機,鏡頭瞄準一群鴿子。
「他?不如你去幫我問好了。」
「哎呀!」在聖哥準備按快門的時候,有一隻特別白淨的鴿子帶頭起飛,整群鴿子剎那間也跟著齊展翅飛向公園另外一個角落。那隻白色的鴿子,攜著一顆不安於現況的心,不在乎別人的看法,帶領著夥伴直直往前高飛,飛向真正屬於自己的那片領域。
「在這裡拍不到鴿子,我們去中正紀念堂看看吧!」聖哥旋上鏡頭的蓋子,揹起背包。
「你不去找尋剛剛飛走的那群鴿子嗎?」我很意外他走得如此堅決。
「既然飛了,那就算了。我只想好好掌握我可能擁有的。」聖哥朝圓山捷運站方向走去。
那一個下午,我們在中正紀念堂大中至正門周圍,拍到了一群又一群的鴿子,隨著麵包屑的曲線路徑,又聚又散,直到又一場規模不小的陣雨,驅趕牠們到屋瓦簷壁之下,留映牠們最後的清晰身影在底片之中。

現在為何分不出窗外的天氣?心情太複雜還是情緒太低落?疲憊的眼光盯著無力的粉筆頭,在滿佈傷痕的黑板表面,滑落的白色粉末上方,出現的是二十六個魔術單位,排列成一串串陌生而苦澀的文字……

「喂!已經放學了耶!你還在發什麼呆呀,楷宇?」聖哥把燈關得差不多,揹著書包走到我桌子前叫醒我。
「喔。」是夢?是睡?還是神遊?
「明天水彩要期中考,記得要帶乾淨的調色盤呀!」聖哥鎖好了前門。
「對唷,都忘得一乾二淨了。」期中考,似乎有這一回事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畫圖的?仍然記得是國小二年級的矮小課桌椅,斑駁的木頭桌面上一張八開白紙,一群差不多八、九歲的同學們,紛紛圍繞著同樣年紀的我。說聲畫恐龍,我就拿蠟筆畫出霸王龍的一口利齒;喊著要隻小瓢蟲的,我便在圓圓紅底中,點上七顆黑點;有小朋友要看七龍珠的孫悟空,就拿著黃色蠟筆,慢慢描出鳳梨葉子般的超級賽亞人爆炸頭……畫得東西實在太多太廣,記憶中唯一能清晰完整的,就是我下筆初刻,周圍同學們的期盼、渴望眼神,在那一刻,我感到我是被需要、有存在價值的。空白平整的畫紙,在我的手中,出現了童話王國,成為了動物園和夢境舞台,畫成後每一句讚嘆、每一句「好像喔!」,都轉化為我的快樂、我繼續畫下去的動力。
「也許,當時只是一種成就感的假象吧!」每每回憶到兒時,我都會如此對自己說。
用牙刷洗著雜色遍佈的調色盤,已濁的顏料點點流失,近日的新鮮色彩也隨著清水串串滑落,「太好了,明天考水彩,放開去畫吧!」在睡前,我把全新顏料分別擠上色格。

所有的美術科目中,我最鍾情於水彩。喜歡水彩的自由,每一筆,都是不同的比例調和出生命,潛入紙面清水層層流動。有時清亮鮮明,有時沉著灰澀,有些色系可以固定選擇,有些巧合會讓畫面有驚艷或嘆息,不能完全如自己的意,何嘗不是人生百態?即使在最低潮的時候,畫水彩所帶來的愉悅依然能安慰我。隔天的水彩考試,自己畫的尚覺得可以,肯定的是我畫的很盡興。考題是一張老房子的照片,要畫出木質建材年久失修的殘意,怎麼覺得這個構圖似曾相識?

一年前的學生美展,我畫了一張九份老街的水彩,在最後一刻得到李老師的青睞,因為當時沒想過能夠入選校內代表,所以我也來不及自己找店裱褙裝框。當天放學時分,李老師用機車載著我和那張對開水彩,直奔士林,尋找一家裱畫店。只記得,一進到店裡,李老師跟老闆寒暄了幾句,說明來意,老闆一聽到直嚷著時間太趕,來不及做。李老師不斷請求,這張作品一定要拜託老闆幫忙抽時間裝裱好,最後老闆看在李老師的面子上,終於一口答應隔天就完成。那一次,我的水彩得到了區展佳作。

「楷宇,李SIR有事找你去美術辦公室!」第四節下課,芸汶捧著一疊筆記本進教室,順便傳話給我。
「有什麼事啊?」我抄著聖哥的數學筆記,還有三個標題。
「不知道耶,總之要你人過去就好啦。」芸汶把藝術概論的筆記本,分發到每個座位上。
「好,再等一下我就過去。」
美術辦公室,一個學期中我肯定沒進去過幾次,平時只有老師與小老師,和一些跟老師混得很熟的同學們,才會常常出沒遊走於美術辦公室內外。行經了翠綠的盆盆植栽,掃視了幅幅畢業學長留下的經典畫作,踏進美術辦公室,只見李老師把上二節課考的水彩,全攤開放在地板上,一面低頭凝視著每張畫,一隻手托著下巴,輕捻花白的短鬚渣。
「老師你找我呀?」我打斷他的沉思。
「嗯,張楷宇,你來了就好。」他的視線又回到一堆水彩畫上。
我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,不發一言,他朝最右上角的那張畫瞧,再看了看我。
「你這張水彩顏色怎麼會這麼濁呢?」他有些驚訝與質疑不解。
「我…也不太知道…畫成…畫成就是這個樣子了…這樣」我的雙手不好意思的揹放在背後。
「顏色要豐富,要有層次,但在處理的過程中,要小心不要疊髒了,很多顏色不分前後,沒有系統的加上去,就會像你這張一樣濁了,知道嗎?」李老師交換雙手一正一反,用手作疊色狀。
「知道了,下次我會注意些。」這是我的回應,直接而普通。
其實,當時我的心中一直想著:「如果繪畫的過程到結果,是屬於作者本身的心路歷程,那麼完成品所呈現的明或暗、鮮或澀,不都是一種心情?那麼,是否無關作品本身論及的好與壞?更何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觀點?我近來的心情不佳,呈現於畫紙上的,是一片陰灰,這是極為自然的。若仍要我畫得鮮透艷麗,豈不是一種粉飾太平、強顏歡笑?」這些話,我沒有在李老師面前說出口,但卻不斷地在心中縈繞,老師當然也看不出來我又想到了些什麼。
「還有,楷宇,最近你的學科是不是也出了些問題?」他拿了一張段考成績單,用手指著二十九號張楷宇的那一欄。
「啊…就英文…英文又差了些…大概」我心虛了一下,剛才心中所持的一股盛氣瞬間又瓦解為泡沫。
「要注意一點呀,考大學英文很重要的,還有你的素描。」不知道這些話,李老師對幾屆的美術班學生叮嚀過幾次了,只知道,這一次我也正式成為升學主義下的兵卒了。
「知道了。」我往後退了幾步,正打算離開。
「你先不要走,跟我來。」他領著我,走到了他的辦公桌前,打開抽屜,他翻著一層又一層抽屜,像在尋找些什麼。我偷瞄了一下李老師的桌面,玻璃墊下,有他們全家的合照,李老師和太太抱著不到五歲的孩童,根據我的判斷,這張照片的年代應該很久遠了,背景是台灣的山林風光,還襯著一陣平靜的山嵐,照片中的李老師黑髮飄然,笑得燦爛、自在。
在照片的旁邊,還有一張約三十二開的小圖,類似明信片,圖片內容是一座山,山頭相當渾圓飽滿,景色一片綠意盎然,且可以由山林間陰影尋找一脈金色的陽光,這時我才發現,這是一幅油畫的印刷品,從碧藍天空的筆觸刮痕中發現。
「就是這本了!來,借給你參考一陣子,不論是在技法還是整體色調上,應該對你有或多或少的幫助。」他從抽屜最底層揀出一本畫冊,微黄的紙頁,也是有一段歷史了。
「嗯…謝…謝謝。」我接過畫冊,還蠻沉甸甸的。
「希望你的素描快些開竅,還有你的水彩……鈴鈴」李老師說到一半,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起來。
「真是的,難道這就是現代人生活的悲哀嗎?」他一面抱怨著一面走過去接起了電話,示意了一下我可以離開。

我走出辦公室,翻著舊畫冊,仍然如同市立美術館的那個下午,沒有一絲震撼或感動攀爬上心頭;或者,感動已緊緊抓繫血脈,只是我感受不到它呢?不斷地思考,思考到不想再去多加以探討,因為沉重的學科和繁雜的術科課程、考試,已形成一股越來越大的壓力,將班上的氣氛悄悄改造,慢慢包圍。

再次商討到這個話題,已是數個月後,近學期末的一個中午用餐時間。熬完了三節素描課,空虛和不知所謂的徬徨感覺,深深刻劃著亂無頭緒的我。
「聖哥呀,我覺得我好像不太適合繼續唸美術班耶。」心灰意冷,其實也是我常用的藉口。
「哇!真有你的,都已經高二下了,還在說這些有的沒有的。」聖哥從便當中夾起一塊豆干,慢慢啃著。
「你覺得很奇怪嗎?我突然發現,美術無法讓我盡情表達我想要的,我好像受制於美術這個專業領域,卻又觸碰不到它的真正涵意。」我說得相當認真,然後吸了一口柳橙汁,卻是淡然無味。
「不會呀,你畫的也還不錯不是嗎?」聖哥滿嘴的豆干,擠出幾個感覺像在膚衍我的字句。
「真的是這樣嗎?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走錯了路。」氣氛有一些凝重,誰觸及了這種話題,都免不了沉默些許時分。聖哥吞了一口飯,默默地看了一下陽台外隨風搖擺的樹梢,想了很久很久之後才說,「這個問題你應該去請教李SIR。不過我勸你一句,我們學美術的,走到這部田地,就要認了。在這個領域裡,把美術學好、專精,不要想太多啦!」聖哥說完後,捧起便當盒匆匆把幾口飯扒完。
認命,我應該用這麼無奈的字眼,來形容自己現在的處境嗎?

下午上數學課,拋物線的弧度依然無法吸引我的目光,雙曲線的開闔有一點像羅馬式建築的圓拱,班上凝結的氣氛,不比競技場等待犧牲的奴隸們死寂。
「還有十二分鐘。」抄完了繁多的筆記,我不經意的瞄到牆角的時鐘,悄悄地計算著距離解脫的殘餘光陰。
「明天下午,可不可以麻煩小老師借一下課?」剩四分鐘又三十一秒,數學老師突然從口中冒出公式數字以外的語言,這一句,打盹兒的人不禁睜眼,沉睡者也被潛意識捕捉來的危機訊號震醒。
「真的是沒有辦法啦,你們藝能班排的學科堂數實在是不夠,我真的無法有效的上完進度,只好先借一次課。你們必須把很多堂數用來上術科課,你們是美術班嘛!」

「我們是美術班嘛!」頭腦昏脹脹的我,只完全聽清楚這一句。真的悶了很久了,關於我的未來、前途、我的路,沒有肯定的說法,李老師依然對大家抱持著很高的期望,給予每個人信心,當然也包括我在內。而我,卻越來越迷惘,聽信所有自己的理論,關起心門,自我發展而成的一套,沒有跟太多人商量過。開始,每堂美術課,都慢慢拖延摸索,等待整點那一刻,來自鐘聲的救贖。

終於,下定決心之後,在高二下期末考完,身邊的人兒們迎接暑假的酷熱季節,有一通冰冷的電話來自於一個不安於現況的心:

「喂,聖哥呀,我轉學了…就這麼決定了…開學後你轉告班上同學吧…就這樣……」電話的那一頭,是錯愕或傻眼,對我來說,已不是太重要,全新的日子,仍在未知的那端等著我去闖,闖向另一個領域,前往下一個夢想的寄託,也許還在尋找中。 

※※※


全新的日子,一開始目標非常明確,我仍然選擇第一類組,一樣和新班級的人一起奮鬥,一起拼大考。私立學校的生活,我毫不需擔心、懷疑什麼,只是被我置於書櫃下的畫具,能蒙上灰塵的全已失去了光彩,被我丟棄的也從未有過任何不捨,不過,真的沒有不捨嗎?

日以繼夜昏天暗地的苦讀,似乎不見得定有甜美的回報,大學聯考放榜後,我只分發上了中部私立大學的歷史學系。興趣普通勉強自己接受的日子,也是在學院教室裡的某一天,我突然發現原來理想與現實永遠是差了這麼一大截,午夜夢迴仍然少不了被小朋友圍繞著畫蘋果的橋段,記憶裡仍不時流動著水與顏料的鮮美多姿……

奇蹟開始出現,被人拉著去參觀畫展,竟然可以與作者理念些許相通,有時更會被作品的氣氛與韻律打動。一些過往從未發現的美,常常意外的在平凡生活中發掘,應證書本上與李老師的說法。
發現,過去不是沒有東西可以感動我,而是我會忽略身為一個創作者所持有的心態-萬物靜觀皆自得。

過去,有太多不應該太擔憂牽掛的事,一直蒙蔽一顆原本應有美感的心。
原來,我是一個這麼固執、盲目、眼光短淺卻又自以為是的人,不斷為自己找藉口開脫。

白天上課之外,我開始去畫室重學美術。
第一次完全為自己學美術,竟是如此的愉快,發現藝術的領域完全是想像不到的寬廣深闊,前所未有的震撼在每次作畫的過程激發出火花,濃濃興趣更比高中生涯強烈,美感的前提,真的是在一顆寬大的心胸之下,我開始緬懷,過去失去的,實在是太多了。

「舊愛還是最美,美的東西往往太早枯萎,後悔時的淚水,又特別讓人覺得無力疲憊……」一面哼歌一面作畫的習慣仍然未變,四年的大學歳月,陪伴走過且最愛的,竟是高二那年放棄的美術,我自己也沒想過,拋棄學院描繪包袱後,回過來眼光反而比以前寬闊了這麼多。
大學畢業,服了一年多的兵役,想在社會上找一份美術相關的工作,想不到學歷背景實在沒有任何信服人的優勢,到處碰釘子,直到在台北找到的一家雜誌社……

「楷宇?好久不見了!這些年你到哪兒去啦?」芸汶又驚又喜,誰也想不到,已身為雜誌社編輯的她,在面試應徵美術人員時,會遇到這個當年中途轉出美術班的我。
「芸汶…真…真的你在這裡當到編輯……」我也是非常驚訝,居然能在這個地方巧遇高中好友,。芸汶閒聊到,高中畢業後,她就一直就讀美術設計科系,然後順利找到工作,而且她已經當上美術編輯且正在研究所進修。我也說了我上了大學後的種種,也小小後悔當年想得不夠遠,執著的一意孤行,而現在想從事美術相關工作。
「言歸正傳,我現在要拿什麼來錄用你呢?」芸汶開始像高中時那樣,竊竊的笑著。
「有有有,我這兒有我最近的作品……」我拿出了自己學習彩繪的心血傑作。
「這些畫得真好,比你以前的還要好上很多!」芸汶肯定的稱讚道。
突然之間,我又有了兒時的那分畫下去的動力,高中所謂「成就感的假象」頓時煙消雲散,此刻的感覺,是如此真實、深刻。

面試過了一星期後,我成為了雜誌社的基層美術人員,美術是工作,同時也是興趣。


※※※


「李老師他得了血癌,末期了。」在工作室,芸汶親自再對我告知這個消息。
「怎麼會這樣?」我低頭靜靜看著手上的草稿和資料。
「好像是遺傳導致的……」芸汶的眼眶紅紅的,我還是低著頭,但眼前其實是一片空白。
「你知不知道,當年李老師聽到你轉學的消息,他是多麼痛心?」她哽咽了起來,我竟然呆住不動,只因為我突然看到了雜誌上的一張照片。
那是一座渾圓的山頭,渾圓飽滿又翠綠的山頭,山脊邊緣泛出一絲金黃色光芒襯著樹蔭的深綠,山的遠處,有飄邈虛幻的陣陣山嵐縈繞,照片右下角印了幾個小字:九份雞籠山。

我想起了我高一時那張水彩「九份老街」,還有美術辦公室玻璃墊下的全家福,和三十二開小明信片上面的油畫。就在幾秒間,我的喉間一陣情緒上湧,幾乎無法控制,回想過去種種,呼吸開始加速起伏,眼角忽然一陣陣酸澀溼潤。

「芸汶,走,我們去看李老師!」暗暗努力克制自己後,我拍了拍她,一起走出工作室。


※※※


誰也不會喜歡醫院的色調,冰冷、不安、潛藏悲情的水泥砌牆,白色的寧靜卻掩蓋著比紅更火,比藍更鬰的戲劇化。我與芸汶走在通往李老師病房的通道上,我們的手互相握著,卻已分不出較冰冷的那隻是誰的手。在病房門口,我看見聖哥的署名花籃和許多已探望過的同學所贈的花束,素雅而有生氣,相信李老師看著這些花朵,心情一定會好一些,我是這麼想著。
師母坐在病床邊的一張椅子上,似乎小心翼翼守護著慢慢流失的光陰。

李老師瘦了好多,頭髮已是全部花白了,一樣的魚尾紋要擺動歡樂,感覺已是不容易,靜靜穩穩的,看起來好像已經深深熟睡。
「師母,請問李老師已經睡著了嗎?」芸汶輕聲問著師母。
「你帶來的這位是張楷宇先生嗎?」
「嗯,我是張楷宇。」我輕輕答道。
「我先生現在最想見的人是你,張先生,請。」師母帶著芸汶走出病房,病房只剩我與看起來睡得很穩的李老師。
「是楷宇嗎?」李老師微微睜開雙眼,用有些嘶啞但微弱的嗓音說道。
「老師,我在這裡。」我湊過床邊,拿了張椅子坐下。
「我們有幾年沒見了呀?」
「我數一數,從我轉學的那年算起…快八年沒見了……」我慚愧的微低頭。「老師,我當時真不應該那麼衝動的,在我轉出去之後,我還是沒能解決我的疑惑。」
「我有聽其他同學說,你現在跟芸汶在同一家雜誌社當美編吧!」他的精神有比較好了,語氣也跟著提振了些。
「嗯,對呀,老師你要不要喝杯水?」我伸手拿起一個保溫瓶,倒出半杯溫水遞給他。以前有力揮動碳筆的大手,現在骨瘦如柴,不太穩的伸出手接住紙杯,我趕緊幫他穩住杯底。
「孩子呀,其實你也不用太怪自己,這些年來,相信你自己的成長領悟,一定比我能教你的更多吧。」
「真的,在完全離棄美術一陣子後,我可以用更多元的角度來欣賞、體會,也試著去被感動,然後再感動別人。」我微笑說著。
「楷宇,你知道嗎?我早就知道,你是不適合學院派教學體制的,我一直沒有告訴你,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!」他的魚尾紋彷彿釋放到了大海,嘴角的皺紋也整個活躍起來。
「我?真…真的嗎?」我傻住了,自己從來沒有在別人的心中,是被如此看重。
「你很有自己的想法,很能深入思考許多事物,你的心思其實比任何人都敏銳,只是你很內斂,不善於與人分享你的看法、你的發現。」他喝了一口水,對我笑了笑。
「老師,我過去…過去真的常常…常常把自己悶死……」我的眼眶怎的竟開始溼溼的。
「楷宇,你轉學的時候,我真的覺得很捨不得,只希望你在另一片天空,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目標、理想。現在你能自己主動回來學美術、畫彩畫,我真的非常欣慰,所以,當時你轉走,其實也是一個轉機。」他肯定的說道。
「謝謝你…老師,如果沒有你,我也不會有今天的豐富生活…對了,老師,你很喜歡九份嗎?」我偷擦了一下眼角,興沖沖的問老師。
「我是九份人呀!」他的眼光閃過一絲神采。「你高一的那幅水彩,畫的就是我老家那一帶,我就覺得你畫得很貼切,跟我很有緣分呀。」
「老師……」我的眼淚到底有沒有聽使喚,我再也不記得了。
「我曾經畫過一幅九份雞籠山的油畫,我小的時候都是在那片山上玩耍的。」老師的眼前,好像出現一座山頭,有風,有樹,有夏季午後雷陣雨過後,野草散發出濃濃的青草香味。
「根本沒有必要在乎石膏像的輪廓,其實。」老師突然轉移了話題。「如果說石膏像所帶來的限制比創意來得多,那我們就不用太在意石膏像了,對吧。」
「石膏像只是一個過程,老師,我瞭解了。」我望著老師堅定而自在的眼神。
「說穿了,就是考試會考,學院派愛考,而已,哈哈……」我們相視而笑,這一刻,我覺得我連高中時期那個死結,都已全部鬆開了。
「現在還是會一邊哼歌一邊畫畫嗎?楷宇。」他看了我一眼,笑著問。
「老師,原來你都知道?」我真的驚訝的差點跳起來,連這個他都這麼清楚?
「我當然知道,你都會浸在自己的世界裡,怎麼能永遠發現我靠近你……」老師說到這兒,聲音突然微弱了許多。
「我想再聽你哼一遍,那一首……那首…張…榮的那首」他靜靜靠著床,休息了一會兒。
「是張國榮的『當愛已成往事』?」
「對對…對…你最常哼的那一首」他閉上眼睛,準備聆聽。
「因為我,仍有夢,依然將你放在我心中,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,總是為了你心痛……」老師緩緩沉睡,規律的呼吸聲,是生命一輩子最璀璨的節拍。
「別流連歳月中,我無意的柔情萬種,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,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……」
「為何你不懂,只要有愛就有痛,有一天你會知道,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……」老師已睡著了,我仍然持續唱著。
「忘了我就沒有痛……將往事留在風中……」風繼續吹,身邊的人每一個都可以試著放手去飛;風再起時,過去的事雖已不可回歸,但仍能抓緊生命中的感動,不斷去追。
「將往事留在風……風中」 
           
※※※

李老師於我探視的一星期後病逝,享年五十六歲。
在老師去世的二個星期後,我揹著背包,坐著火車轉客運,前往李老師的老家,九份。
看到了老房子,才知道原來當年高一畫的那幅水彩,真的有抓住一些韻味古趣。
雞籠山跟那幅油畫一模一樣,只是那天的陽光一開始比較沒那麼強,但青草的芬芳和綠鬰的山林,仍是一樣的寧靜,山嵐很生動,而油畫裡的山嵐彷彿有生命。登上雞籠山山頂,視野一片海闊天空,正是藝術的寬度與廣度,上天下地,縱橫八方。山頂的大風,真的大到可以將往事留住,也吹送走了陰雨天陽台的愁意,陽光終於出來了,灑了滿山谷兒時塗鴉的黄色蠟筆,
山路蜿蜒崎嶇,也是挫折感充斥的求學過程,與堅持到底的不滅信念。

在下午乘車下山,花了幾個小時回到人文都市,拿著師母給的鑰匙,進入李老師退休後所開設的畫室,師母說,李老師執意要將畫室交到我手上,這是他生前最後的心願。我一腳踏進畫室,迎面而來的就是「九份雞籠山」那幅油畫,我好像見到了一位,一位很久不見卻又不會改變的老朋友。
晚上六點,有一位國中生來畫室畫畫,我在老師的小辦公室裡整理東西,卻聽見門外傳來陣陣輕輕哼著歌的聲響。
「你在幹嘛?同學。」我笑笑的看著他。
「畫畫呀!」他有些心虛。
「我知道呀,還有呢?是不是輕輕在……」我偷偷笑他。
「張老師,請問我可以邊畫圖邊唱著歌嗎?這是我的習慣,這樣心情會很好。」
「當然可以啦!繼續畫下去吧,目前還不錯唷!」我故意遠離他畫畫的地區,繼續整理我的文件檔案資料,這時,只聽見他的方向傳來聲音:
「颳風這天,我試過握著妳手,但偏偏,雨漸漸,大到我看妳不見,還要多久,我才能夠在妳身邊,等待放晴的那天,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,從前從前,有個人愛妳很久,但偏偏,風漸漸,把距離吹得好遠,好不容易,又能再多愛一天,但故事的最後妳好像還是說了拜拜………」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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