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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來常見到「霸凌」這個字彙被媒體廣泛使用,大多出現在校園相關的場合,或是群體生活的地方,關於多數人欺壓少數人的一種現象。具體的暴力、人際上的孤立、言語的冷嘲熱諷,霸凌的型態有許多種,一般人的印象都是「壞學生欺負好學生」,然而什麼才是判別學生本質好壞的標準呢?這個問題基本上是無解的,一旦某種標準定了型,它的出發點往往就會受到質疑和推翻。

只不過當我們身陷其中時,我們依然能夠擁有推翻這套死標準的勇氣和力量嗎?當我們只是一群還在發育中的青春期孩子、思想價值觀與人生信念都還在動搖中的孩子。

這是一場「好學生霸凌壞學生」的戲碼,發生在我的國中青春期歲月裡。

XX國中美術實驗班,我一直以為設立這個班級,是用來教育更多對繪畫有興趣的學生,讓他們在藝術領域可以得到進階的啟發和創造力;然而當我入學之後,我發現我真的錯了,錯得離譜、錯得天真、錯得可笑。這個班級,根本就是假藉美術教育之名,行升學資優班之實,完全是學校功利主義至上的產物。當時會叫我來考美術實驗班,是我媽的主意,她聽人家說美術班的師資優良、學生素質也比較高,這樣一來比較不用擔心我會被別人帶壞。

她一定沒有想過,來到了這個班上,她的兒子沒有被帶壞,卻成為了老師同學眼中的「壞學生」。

因為我的學業成績並不出色。國中一年級,第一次段考就在班上吊車尾,明明全校分數還有排在前兩百名,為什麼我會在班上敬陪末座?才發現班上同學們各各都是資優生,不但會畫畫而且還非常會念書,而我自己就只是一個還算能畫幾筆畫的人,念書方面實在不是很在行。為什麼美術班的學生不只是要會畫畫,而且還要很會念書?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,尤其是當我發現後者其實較前者更為重要時,這種心灰意冷的感覺更是強烈。

同學們的家長,大都是老師或醫生,有些家長還是社會地位很高的公職人員,
這些家長有形無形之間,給予校方和各科老師很大的壓力,不外乎希望自己的子女們能夠考上前三志願,將來才會有好的發展和環境。美術實驗班,說穿了就是把這些家庭背景和學業成績都比較優秀的人集合起來,從國一開始就進行魔鬼特訓,直到畢業考上前三志願,一方面幫學校衝刺升學戰績,另一方面還能用美術班的名義來滿足學校好大喜功的招生標語。

可是,這些東西關我什麼事?我只不過是一個想畫幾筆畫的青少年罷了。

學業成績的不佳,讓我在班上飽受異樣眼光與唾棄,各科老師紛紛在課堂上羞辱我、諷刺我;同學們也會在下課時間跑到我身邊,對我說:「拜託你加點油好嗎,不要再混了。」我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麼錯,要讓他們這樣完全否定我,我既沒有傷害到他們,也沒有礙到任何人的生活。直到有一次段考,數學老師發考卷的時候,一邊念著我的名字和分數,一邊對著我說道:「就是有你這種人,拖垮班上的分數總平均,你是班上的罪人!」當下我低著頭默默不語,走到講台前領了考卷,再低著頭走回座位上。那一刻,我才明白,原來我的存在在這個班上,根本就是一個錯誤。

也許數學老師當時會對我說那番話,只是因為求好心切、恨鐵不成鋼吧;問題是搞不好我本質上根本就不是一塊鐵,那又如何能成鋼呢?

各科老師幾乎都曾經羞辱過我,大概只有國文老師沒有這麼做過吧,也不是因為國文老師的人品比較善良溫和、心胸特別寬大,純粹只是因為在所有科目中,我的國文成績算是最理想的吧,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,老師對你好不是因為你其他方面的優點,純粹只是你的學科成績還不錯罷了,這是我在那個班上認清的一點。

那些為人師表,都習慣用學科成績去衡量一個學生的人格品行。換個角度來想,並不是因為這些老師天生都是勢利眼的王八蛋,而是因為現實中充滿太多讓人無法肯定的變數,會影響到他們判斷一個學生時的精準度,所以他們只好選擇一種最保守又最符合主流價值觀的標準─學業成績。如此一來,便可以省去許多麻煩的步驟,將學生們進行齊頭式平等的教育手段。

我常說「老師」是一種良心事業,你可以當一個爛人只要讓學生成績優秀,其他方面都可以不管;你也可以耗盡心思去瞭解每一位學生的個體獨立性,可是當整體學科成績不出色時,你必須承受家長和校方施予壓力和懲處的風險。

常有人問我,中文系畢業為何不選擇去當個老師?我只能說,過去的自己是在這種教育體制中深受其害,所以我不願意再回去當體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。

因為學業成績不好,在班上的人緣自然也不佳。國一的時候,偶爾還有幾位同學會跟我說說話,下了課一起打個球,或是放假時相約去看電影;直到有一天,有某位同學的家長打電話到我家,對我媽說:「你最好多注意你兒子一點!我不要讓我小孩被你兒子給帶壞!」之後我漸漸發現,就連那少數幾位同學都在遠離我、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。到了國二,班上幾乎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說話了,一開始的時候我還蠻難過的,不過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,我就像是某種病毒一樣被隔離,最後等待自生自滅的結局。

青春期差不多也是人格逐漸成長然後定型的階段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青春期都在這種狀態之下度過,導致日後自己對於人際關係和友情,總是充斥著強烈不信任感與不安感,甚至還學會了主動疏遠他人或保持距離,目的就只是為了不想讓別人率先拋棄自己吧。覺得有點可悲,到最後這種人際相處情形,已經變成了一種反射動作,也許自己有些時候是無心的,但別人會以為我是刻意;其實這就純粹只是一種陰影吧,不友善的自我防衛法則,雖然我遠離了青春期,但這種潛意識的記憶仍然會影響日後每一秒的人生。

從國一開始就成為了導師的眼中釘,一方面是因為功課不好,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思想和語言太自由太前衛。還記得國一時,曾經在聯絡簿上寫一些,對於導師處理班上事務太獨裁的議題,結果當天下午我就被導師請去教師辦公室罰跪(那是一個體罰還被允許的年代),那簡直就是文字獄與白色恐怖。導師大概認為我書念不好、服從性又低,再加上聯絡簿寫的東西,會危及到她的高壓統治政權吧!班上同學憎恨她的人不在少數,即使是家庭背景學業皆優良的學生,也常常對於導師處理事務過於主觀獨裁的態度感到反感,然而他們都是敢怒不敢言,只因為他們在老師的心目中都還是被歸類在「好學生」的地帶,他們不願意放下「好學生」的身分為自己發聲;對我自己來說,爭取公平尊重和言論自由,這件事跟念不念書根本就沒有衝突可言,所以我完全不在乎自己是什麼身分,在我眼中「理」是大過老師與學生之間的輩份倫理關係,一個老師如果無理,那麼也不要怪學生在聯絡簿寫上質疑的聲音了。

也許,那時候的自己對現實還有一絲理想吧,所以會主動在聯絡簿上寫些不怕死的建議,那是為了想要改變這個環境;後來我才認清環境根本是一片黑暗,老師根本沒有任何接受學生聲音的本錢,他們只想用屬於他們習慣的手段,去應付這個荒謬體制下的一切現象。

於是我沉默了。

於是,期末成績單上的導師評語,從國一時的「桀驁不馴」變成國二時的「日有進步」,這簡直是對於大人世界的最大諷刺!我發出不平聲音,妳就說我桀驁不馴;我沉默了失望了什麼都不想說了,妳卻誇讚我越來越進步了。

「幹拎老師!」這是我給國中導師三年來的四字評語。

美術實驗班既然不是為了畫畫而存在,升學成績的利益大於一切,那麼美術老師的立場,也就顯得很尷尬。曾經有位行事風格較獨特的美術老師,在美術課上對著全班感嘆說道:「你們整天都被大人一直灌輸『念書、念書』,那你們腦子裡到底有沒有屬於自己的想法?還是你們有想法根本不敢表達?」然後美術老師又指著我說:「在班上所有繪畫作品裡,我可以看到有自己想法的人,好像只有他而已。」當時聽到美術老師這樣說我,心中受寵若驚之餘還有著滿滿的溫暖和感動,不過下一秒鐘自己腦中浮現的,只剩下苦笑:「老師呀老師,你知不知道在這個班上,我是他們眼中最不應該存在的人呢?我書讀不好、人品又惡劣,繪畫就算能畫出自己的想法,那又有什麼用呢?」

我只是個壞學生而已,壞學生。

會敗壞班上分數總平均和讀書風氣的壞學生。大人不希望我的腦中有自己想法,只希望我能夠乖乖念書或是不要妨礙到別的同學念書就好了。

壞學生。

國中三年來,對我媽提過好幾次想要轉學的念頭,然而我媽的態度永遠都是「既來之,則安之」,能夠撐完這三年就把它撐完,上了高中之後就不必再管這些事了。如果時光能夠倒流,我一定要十分堅決讓自己完成轉學,而且越早越好;因為國中三年來的黑暗生活,已經徹底影響了日後我對於社會和人際關係的態度。在就讀國中以前,我對於人群之間的互動雖然不是太熱絡,但心中總是隱隱相信著,只要自己願意去嘗試,那應該可以和大家處得不錯吧!簡單來說,國中以前的自己,只是缺乏和人群交流的勇氣而已,並不是對於群體生活充滿反感或是悲觀;然而歷經國中三年來那種被眾人羞辱、排擠、壓迫的生活之後,我便開始憎恨一切關於人群的行為活動,我痛恨多數人塑造的主流價值觀暴力,也痛恨自己身為少數人的不智與悲哀。

一開始我並沒有否定自己,然而當身邊的人全都在否定自己的時候,我竟然發現自己也要跟著他們一起否定自己,生活才能繼續過下去,這實在是一件荒謬的事,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他們,只會讓自己受傷更重而已。

除非,我能夠徹底遠離那個環境,離得越遠越好。
我不知道在新的環境裡,我還會遇上什麼狗屁的困難與新挑戰;我只知道,一旦自己深陷在那種資優菁英教育霸凌環境中,便永無翻身的機會。

在我媽的堅持之下,我撐完了國中三年,但我也已經什麼都不是了。

畢業典禮,我在會場坐立難安,當校長還在演講一堆屁話時,我就離開會場躲在門外,等著領畢業證書。領完畢業證書,全班嚷嚷著要一起拍大合照時,我一聲不吭轉身就走了,在那一個朋友都沒有的班級,我不知道我該留戀些什麼,我不想跟一群羞辱我整整三年的人們一起嘻嘻哈哈拍照、一起裝作感情很好、一起對著鏡頭比YA然後微笑。

從國中之後,我再也不曾於任何畢業典禮中出席,無論高中還是大學。

國中班上的同學,最後幾乎都考上了前三志願,建中和北一女更是佔了多數;我真的很難想像,我竟然會跟他們這種人同班一起生活了三年。少數的同學,考不上前三志願的同學,當然也包括我在內,有些選擇繼續就讀高中美術班,有些就當個普通的高中生,雖然學校排名不是很前面,但那也是一所高中。

我想是因為國中的不愉快經驗,讓我在日後對於那些總愛在分數成績上汲汲營營計較追求的人,隱隱懷著敵意。也不是自己愛裝清高,純粹就只是對於所謂的「好學生」有著特別憎恨的記憶罷了,也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作祟吧,但也有可能我根本不喜歡吃葡萄,所以討厭葡萄吧。

「好學生」的「好」是你們家的事,但可不可以不要用你們的「好」來羞辱我?
但是我會拖垮你們的平均分數是嗎?!那就讓我一個人安靜離開吧。

高中生涯其實一直都活在國中不快樂的陰影之下,我跟班上同學大部分都保持距離,相處不外乎是虛情假意和逢場作戲,我不願意拿出自己真誠的一面,去和高中同學有任何情感接觸,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受到背叛或出賣。用虛假的一面去跟人相處,那麼即使未來發生什麼變數,就好像無所謂沒事一樣,因為早在一開始一切就已經充滿虛偽了。

上了大學之後,人際關係似乎有了一些轉機,我也試著讓自己擁有多一點機會,學著重新去認識人群,不過長期以來的自我防衛模式還是沒有辦法消除,這讓我卡在一種改變與不變的狀態之中,不過這種尷尬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,只因為接下來發生的意外,讓我完全變成一個前所未見的自己。

但這又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了。

國中三年,我覺得它可怕的地方在於,這個時間點正處於一個青春期發育階段,是從兒童轉變為青少年的關卡,在這個階段,自我對於自我的信念並不是堅定的,人格很容易受到他人的眼光行為影響,而被扭曲改變。假如我國中所遭遇到的事,時空背景是發生在高中甚至大學,那麼我相信造成的衝擊一定不會這麼強烈,因為那時我已經漸漸有自己成熟的一套了,不會因為別人羞辱我、排擠我而去修正自己的這一套法則。然而在國中這個時間點,自己實在太年輕了(一方面臉皮也不夠厚吧),任何人針對我身上做的任何事,都讓我無法呼吸無法轉動,我只好漸漸選擇妥協與無視,換來的是內心悲觀的思維和人生觀。就拿國中導師聯絡簿上的文字獄白色恐怖來說吧,如果是高中的我,肯定會跟她周旋到底,即使拼幾支大過小過也在所不惜;可是國中的我怯步了,被導師無理的威權給壓抑了,只能選擇什麼都不說,放在心底成為自己永遠的委屈和遺憾。

國中的我,悶了,這股悶意並沒有隨著畢業而散去;
這股悶意緊貼著我的腦門,並且影響到我日後的人生態度。

如果能夠為國中時的自己做些什麼,那不知該有多好呀?可惜時光不會再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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